赵松的诗 I 无数巨石在滚落中变成猫头鹰的脸
歌德
我们在公交车里谈论
那些被削平的峰顶
像深夜冰河里的木筏
它们簇拥着,无法移动
引路人熄了手里的灯
被腐蚀了封面的书
在黑暗里早已结了冰
里面有古时的植物
苔藓、山毛榉的枝叶
五月的什么花,或是
岩石里的冷绿草茎
可是这些都与他无关
你写下他的名字
就有旺盛的春天降临
带着无法形容的饱满
就像并无漫长的时间
礼物
有没有想过,把乌鸦送给我,
还有它们的树枝,在天黑前
轻巧地折断,带着星光
摆在屋子外面,挨着车站
其实也可以把这样一圈道路
送给我,它的上面缀满了灯影
还有很多看不清的电线与柱子,
这样我就可以走回来
或者只是把影子送给我,
我把它覆盖在草地上
有些变形也没什么不好,
来桶清水,就有另外的图案
或者送我一个烟盒吧,
我拿它装乌鸦的那些羽毛
把它们变成冰块,放入
冰箱,挨着昨晚的蔬菜
我送你一小块冰,或者是
几根树枝,一小块草地
或是玻璃墙壁上的一颗水珠,
它正挨着我的指头
鲸
它们被台风卷上了沙滩,
或是自己搁浅在那里,
白光照射着身体的表面,
你醒来后就能看到它们,
像穿戴完毕的潜水员
注视着幽暗动荡的水面。
南京
我们在中午奢华的
日光里舒展身体,
在窗边看那些没有
变化的幽暗窗口,
很多枯叶在坠落,
那些路啊永无尽头,
从寂静的陵园直到
暮色染黑的车站,
总归是这样,你
在摇晃,在外面,
看着这个粗糙的世界,
把落日打磨得光滑。
导航
只听到雨刷器的迟钝
在密集的水流里
在寂静的眼球上
反复涂抹透明的油
而它们也在脱落
在下一个出口之前
滚烫地翻转
丛林
车停在一束阳光里
有六秒钟,我看到了
这个长度,刚好
等于那片干枯的梧桐叶子
落下的过程
乌鸦
大雨突降前的寂静里
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啊——仰望变幻的云层
翻滚的灰暗正在吞噬
下界众生的声音和气息
唯独放过了乌鸦的
它从幽黑的树冠里闪现
这来历不明的巡视者
在低空展开宽阔的黑翅膀
就像黑暗本尊现身
在逼近中真切得如同幻影
掠过众目睽睽下的路口
啊——它对这一切
无动于衷,只是瞥了一眼
就隐入了裂变的天空
它留下的最后叫声撞开了
无数正在生成的空洞
释放了囚禁其中的透明精灵
黎明
空间里布满固定的凹槽
就像血肉里充满星辰
触碰不到它们,只能听
因为它们会在某个深度颤动
就像要刺破血管和皮肤
展露其真实面目,像露珠
随后整个天宇都会颠覆
任由它们四处滚动着坠落
不知要花多少亿年才能恢复
戏剧
假如我们能得偿所愿地
将那座城市折叠成想象的
结构,以有限的词语
为其造出多到无数的回廊
那就很有可能摆脱时限
赶在它恢复衰老常态之前
让所有戏剧场景不断浮现
夏目漱石
过于寒冷的冬天里
暖手炉只够暖手的时候
小偷逃掉了。他只想
好好去洗个热水澡
浑身热乎乎地回到书房
回来后孩子不要再哭
胃也不要再痛成一块石头。
盗墓
就连祷告的声音
都不能破解那个幻觉
无数巨石在滚落中
变成猫头鹰的脸
像雨点,持续撞击
布满灰尘的厚玻璃屋顶
层叠绽放成毛绒绒的
平面,隔开黑暗
还是让我说谎吧
尽管它们不堪一击
我也没发现秘密
只是别期待我归还什么
这废墟里的沉寂
正在摧毁所有的出口
温暖
风要为物塑形
而物却无动于衷
它们只是晃动
雨迹被释为惶恐
正被扭曲变形
像没有表情的人
在暗室里看镜中的
脸,看迫近的
那些星星
它们模糊,寂静
在温暖中闪烁
不时脱落
浮动
浮动在我的
满是胡子的脸上
早晨,像蚂蚁
发现了一块石头
爬了很久
我爬到窗口
发现昨晚的冰原
已化为灰亮的
屋顶,正被白昼
慢慢磨平
冬天
冬天留下腐烂的
泥土跟无主的万物
鸡犬听不到什么
你能藏身在哪里呢
有很多梦分解为
夜幕和密实的绝壁
轮转中似曾相识
哪怕是那嗜草的猪
给L
小心水。这句话后的
短暂停顿里,浮出汽车
那持续得近乎疯狂的
破擦音,像给马路剥皮
你不在这里。不再被
这城整日包裹,不再从
它的深缝里打捞遗物
而是把它们带回到你的
出生之地。阳光消退
泛起的雾霾里落下灰尘
缓慢地坠入无形之海
覆盖那些被剥开的肌体
暮色眷顾隐藏的人群
而他们都已躲入胃肠里
从俘获浸泡他们的
黑暗里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就是你嘴里的
硝石、硫磺以及木炭
就像还未被消化的
硬核,夹杂在泄物里
在那个逃脱的瞬间
你重新发现了自己的
面孔,蜕后的躯体
像洗净后即可归还的
时间不停转
给MY
那一刻,只是停顿
而不是终结
在临近年底时密制的
窒息时间的黑色
火药里,在裂变出的
那簇最后的火焰里
寂静坠落的星星
是你从灰烬里
召唤出的复燃烈鸟
它们成群降临
撞击那冰封的河面
雪,很多雪
在那停顿里弥漫
在太空深处
覆盖了漂浮的灰烬
你穿过那些建筑的
狭窄空隙,置身坚硬
不朽的废墟深处
你交还了语言
交还了沉默
给那个不死的人群
夜记
*
很多草在黑暗里
滴水,风过去了,它们
遮住沟壑,那些树
不断编织深密的虚境
摩擦灯光里溢出的歌声
缓慢融解,像某个
从多年前飘来的梦
跟我们在一起的
还有鬼魂,你睁不开
眼睛的时候, 他们
就坐在附近,抽着烟
注视这里的一切
每人都以悄然的结晶
暴露自身的限度
跟他们不同,你们是
单独的,就像后来
你在淡漠稀薄的空气里
独自游泳,离开
离开他们,像海豚
你无声跃过那仍在重叠的
幽暗树冠的寂静峰谷
曾经有很多遥远的颜色
斑驳地闪烁在你身体里
就像无数的波纹
**
我闻到炭火的味道
在下午,山顶挤满了人
什么都没有找到
就像此刻,出着汗
我在这封闭之处坐着
想起那两个晚上
话语散尽的时候
想起深夜路边的你们
那个被遗忘在
酒店门口的孩子
我看到一条黑线穿过
黑夜的深处,你
打开盒子,里面有很多
镜子,你把它们对应
不同的脸和密码
时间不对。而傍晚
降温的水泥地面
却让我想起旅馆里的
那扇被钉死的窗户
想起烟雾里的几个人
不断繁殖的图景
还有延展的黑暗
那致盲的逻辑
可忍受的眼中余烬
可忍受的浑浊
而我们自己
只不过是它们的遗迹
冬
数不清的脸,在循环中被酒精瞳孔
反复处理为另一种语言游戏,下沉的
都是食物,而上升的只有秘密
那个孩子不断敲破的冰面下浮现了
睡莲,在幽冷的水里露出未腐的斑驳
下面还有那些缓慢游动的红鱼
外面的雪
那尚未黑暗的松林
倒置于布满脚印的雪里
点缀了很多星星
无论在上面还是下面
它们都在放大瞳孔
后来,还有很多脚印
沿着夜空里无形的
镜面之梯缓慢延伸上去
像灰色里渗出的水珠
它们互相感染触动
至于那些棱形倒影
你觉得它们很可能是
宇宙光帆留下的
而下面是正在融化中的
无法计数的古老星系
最后一次醒来时
你可能意识到,所有
这一切,都源自
一个生成中的六面体
释放着致幻的雪气
墓
就连祷告的声音
都不能破解那个幻觉
无数巨石在滚落中
变成猫头鹰的脸
像雨点,持续撞击
布满灰尘的厚玻璃屋顶
层叠绽放成毛绒绒的
平面,隔开黑暗
还是让我说谎吧
尽管它们不堪一击
我也没发现秘密
只是别期待我归还什么
这废墟里的沉寂
正在摧毁所有的出口
赵松, 作家、诗人、评论家和策展人。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著有《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细听鬼唱诗》《最好的旅行》;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在《新京报·书评周刊》《三联生活周刊》《深港书评》《文学报》等刊物上发表大量文学评论。作为国内美术馆资深运营管理者,他曾担任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行政副馆长,并参与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的创建和管理工作。作为策展人,他曾策划《袁石桃:一个非社会学研究的个案》(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等多个当代艺术展览,并于《艺术当代》《艺术世界》等杂志发表艺术评论。他的小说《R&C》参与了艺术家曹斐个展《红云计划》。目前他还担任中信出版·大方的文学顾问,负责选题策划、推荐作家等工作。